归鸾: 23-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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苦役长大,在赌坊收债糊口,他都从没埋怨过什么,也从未觉得上天不公。

    但在这一瞬间,他想,他怎么就不识字呢?

    她说了她的名字,他也不知道的。

    他和她的距离,就是云和泥那样的遥远。

    那低垂的视线中,却出现了一根白皙如玉的纤指,泛着淡粉的指尖沾了茶水,在桌上用小楷一笔一划尤为工整地写下一字。那只手的主人温声说:“这个瑜。”

    萧厉胸口窒涩,他盯着那个用茶水写下的字看了很久,像是记什么图纹一般,竭力记住那个字的形状,许久才说:“应该是个很适合你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不待温瑜说话,他又道:“从洛都去奉阳,该走淮南道,你为何绕路来了剑南道?”

    这次温瑜没有立刻回答他。

    萧厉许久未听见她作声,抬起头来,便见温瑜正盯着窗外不知何时越下越大的风雪看。

    她侧颜如玉,眸中映着远山雪,眸色便似也浅淡了几分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不是去奉阳。”

    “是去南陈,联姻,借兵。”-

    二人走出丰庆楼时,雪已下得极大,风也刮得厉害,不好再撑伞。

    萧厉看了一眼天色说:“雪下得大,我送你去前边拦辆马车回去?”

    温瑜道:“我自己拦就好,你不是说出府是为办事么?”

    风刮得人眼都有些睁不开,萧厉微不可察地侧过身,替温瑜挡了些风雪,说:“不急这一时半会儿。”

    温瑜便道了句“多谢”。

    两人并肩往前走,衣袂在寒风里若即若离浅擦。

    萧厉问:“何时动身?”

    温瑜知道他问的是什么,答:“最迟两日后。”

    又是一阵寒风袭来,头顶却突然传来“轰隆”一声巨响。

    温瑜尚未反应过来,只看到雪落如倾沙,手臂便已被一只铁箍似的大掌攥住,将她整个人大力扯去一边,后背抵上石墙,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住了,皂香和清苦的草药味儿一齐窜入她鼻尖。

    温瑜甚至来不及说话,便被崩撒的积雪落了满颈,厚雪压塌的竹棚砸在萧厉后背,他唇间溢出一声闷哼。

    温瑜忙问:“你怎么样?”

    萧厉手肘撑在温瑜头顶的石墙上,微微拉开不到一寸的间隙,用他自己的身体做壁垒,将温瑜全然护在了里边,却又克制地没碰到她一分一毫。

    此刻因她问话,微倾下头来,面色隐隐透着些苍白,一部分竹棚还压在他背上,他微沉的鼻息喷洒在温瑜轻薄的面纱上,只说:“没事。”

    温瑜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,心知他必定是被压着厚重积雪的竹棚给砸伤了。

    忧心之余,两人距离又太近了些,他这样半低着头,自己再仰头同她说话,尽管有一层面纱隔着,还是已称得上是呼吸相缠。

    在他答话后,温瑜便低下头微侧做一边,如此一来,耳廓却又叫那温热的呼吸浸得微微麻痒。

    她只能微拢了眉心朝外看去:“怎还没人来把这些竹棚搬开?”

    “大雪把搭在楼檐外的这片竹棚压塌了,快些救人!”

    临街商铺的伙计们听见外边的大响,出来瞧见后,也是大惊失色,忙招呼着人过来抬走那些被压断的竹竿。

    但这一片临街的商铺,因翻修外墙,楼檐外都搭了竹棚,搬运的工程量极大。

    她们被困住最里边,一时半会儿出不去,落在温瑜颈上的积雪化开,将衣裳浸湿了些,凉意袭人,她抬手想将雪拂落,可因抬臂牵动领口,反倒让雪更往衣领里面落了去。

    那冰凉从后颈一直滚至脊背,贴着温热的肌肤融成雪水,温瑜冻得打了个寒颤。

    萧厉发现了,迟疑了一下说:“你……别动。”

    他抬起垂在身侧的那只手,帮她将拂开堆在肩颈领口处的落雪,但落进了她颈间的雪沫,他却不好再直接伸手帮她拂了。

    他探手从衣襟里取出那方苏绣的帕子帮她拭去,指节无意中擦过她颈上肌肤,微凉,莹润似上好的邢窑白瓷。

    被积雪冻太久的缘故,那雪肤上已泛起了一层薄红,肩头垂落着一缕方才在混乱中被勾散的发丝,她半垂着眸子,鸦睫微翘,旖旎又清冷。

    萧厉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,收回手说:“好了。”

    温瑜垂眸向他道了声谢。

    搬竹棚的伙计们终于搬到了这里,压在萧厉肩背的断竹被抬开,商铺掌柜歉疚又惶然地问:“二位没事吧?”

    萧厉撑臂退开,抹去一脖子的雪,说:“没事。”

    边上其他叫竹棚压到的百姓,此刻被救出来后,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。

    温瑜本因刚才那过近的接触有些沉默,听他如此说,便还是道:“你寻个医馆看看吧。”

    萧厉只道:“没怎么伤到,用不着看大夫。你领子都湿了,才需当心染上风寒,你先回府换身衣裳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就带温瑜去前方路口拦马车。

    拦下一辆车,他把温瑜塞进去后,温瑜挑起车帘,欲言又止地看着他,说:“你还是顾惜你自己的身体些。”

    萧厉望着她笑,说:“我知道,真没事。”

    言罢又同车夫报了地址。

    车夫甩鞭离开时,笑呵呵同里边的温瑜闲谈:“那是心慕姑娘的郎君吧?”

    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街上,一道车帘之隔,温瑜似被车夫的话惊得愣了一下,随即只平静回道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车夫笑说:“那八成是姑娘你还不知道而已。”

    里边传来的仍是一道极淡的嗓音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,才接了句:“我们只是同在州牧府做事而已。”

    这回答实在是淡然到不像有半点被人打趣后的羞怯,车夫一愣,道:“那是小老儿误会了。”

    马车继续朝前驶去,温瑜头靠着车壁,寒风偶尔吹开车帘一角,外边落雪纷纷的街景便映入她眸中。

    她眸底一丝波澜都没有,也不能有-

    萧厉背身同她走在反方向的街道上,身形几乎快叫风雪吞没。

    途经葛老头的说书摊子时,他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葛老头正搓着手在收拾东西,瞧见萧厉去,忙摆摆手说:“今日已不说书了。”

    萧厉说:“不是来听您说书的,想问您一个字。”

    葛老头抬起头怪异地看了萧厉一眼,乱糟糟的花白胡须被风吹来的雪沫子沾上,说:“你问什么字?”

    萧厉蹲身在他摊子前的雪地上,歪歪扭扭画出了那个瑜字。

    葛老头偏头细辨了一会儿,才说:“这个字啊,念瑜啊!”

    萧厉垂眼看着那个字说:“我知道念瑜,这个字的意思是什么?”

    葛老头捋着乱须摇头晃脑道:“瑜,美玉也,亦作玉之华光,自是个好字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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